种昂
“纸厂是我们的命根子、血汗钱、聚宝盆，谁会甘心关停？”吴天伟（化名）狠劲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，寒冬的北风让这位只穿两件单衣的富阳纸厂老板有些瑟瑟发抖。
眼下，摆在老吴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——要么关停纸厂，要么年底前追加数千万元的投资，扩大产能、全面整改。尽管今年纸厂出现了亏损、尽管看不清未来的命运，老吴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前闯。
富阳造纸业已有近两千年的历史，是闻名全国的“造纸之乡”。曾几何时，造纸业为当地经济带来了繁荣——最鼎盛时这个县四五百家工厂、从业人员10多万人、产量超过全省1/3。
然而，无序的发展导致了富阳造纸业规模小、分布散、污染重，产业与环境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。于是，当地政府忍痛进行了五轮整治，砍掉了数百家纸厂。政府提出的最低产能红线不断抬高，数百家不愿被关停的纸厂被迫一次次追加投资、扩大规模，二者展开了一场政策与产能的“军备竞赛”。
十八届三中全会要求，在考核政府时将“加大资源消耗、环境损害、生态效益、产能过剩等指标的权重”。吴天伟与其他236家纸厂也迎来了新一轮由政府主导、决定生死命运的“审判”。这被认为是富阳造纸业关停力度最大、历时最长、难度最高的一次产业变革。
生死大限
让老吴陷入两难的是，富阳市今年出台的《第六轮限期淘汰落后产能造纸生产线(企业)的实施意见》。这是一份对未来富阳造纸产业格局起着决定性影响的政策。
根据这一文件，2013年年底前，富阳市将淘汰以废纸为主要原料、单机审批年产3万吨及以下的板纸生产线；2015年年底前，将淘汰年产5万吨以下的板纸生产线。这意味着，今年年底前就有55家纸厂、60条生产线被关停。
老吴从1997年开始和亲戚们一起投建了这个纸厂，经过十多年的积累、扩容，纸厂产能尽管只有3万吨产能具备手续，但实际上已达到了6万吨。
根据富阳“总量控制”、“上大压小”的总体思路，要想继续生存，老吴必须向已关停的纸厂购买产能指标，如今每万吨产能指标已达350万元至400万元不等。老吴要把3万吨“非法”产能“转正”，要拿出1000多万元。
产能在红线以下的要关停，在红线以上的还要根据《浙江省造纸企业整治验收标准》刚刚出台的52条细则进行整治、验收。
老吴掰着手指算着，为了通过验收，纸厂不得不贷款投资500多万元上马水净化设施；停产18天把纸机用油漆刷新；100多员工每天工资近3万元；厂区所有线路重新铺设80万元……
如此算来，要过这个年关老吴就要花费2000万元。然而，从去年开始，全国造纸行业陷入低迷，老吴的纸厂每吨纸亏损约200元，而工厂贷款总额已高达上亿元。“白板纸主要用于烟酒礼品的包装，中央严查吃喝送礼，今年销量同比下降了近四成，明年行情肯定仍不好的。”老吴说。
经过了五轮关停淘汰，身边的纸厂越来越少、同行的老乡寥寥无几。吴天伟感叹，富阳造纸业昔日的“辉煌”再也一去不复返了。
富阳是杭州下辖的县级市，素有“造纸之乡”的美称。当地手工造纸溯源于汉明帝时代，距今已有1900多年的历史。上世纪80年代，富阳仅有两家造纸厂，一家是国有企业——富阳县造纸厂，一家是集体企业——富阳第二造纸厂。当中国经济向市场转轨后，有着造纸传统的富阳人将纸厂开得如雨后春笋。
吴天伟正是这一时期挤入了造纸大军。他回忆道，当时，富阳纸厂吨纸利润一度高达六七百元，附近村子里家家造纸、户户开厂，有的一家两三个兄弟，每人一个造纸厂。一眼望去，春江街道两旁造纸厂的隔壁是造纸厂，隔壁的隔壁还是造纸厂……
1999年，当地造纸业发展到最为鼎盛的时期——纸厂达500余家，直接从业人员4.5万人，间接从业人员达10余万人、产量超过浙江全省1/3。其中，富阳白板纸产量占全国近1/2。
倒逼转型
很快，造纸业一跃成为当地第一大产业，在一段时期里，全市GDP的1/4、财政收入的1/5均来源于此，富阳也得以跻身全国百强县。“短短十多年的时间，富阳集聚了四五百家造纸厂，这对于一个县级市来说，根本无法承载。”浙江省造纸协会副会长郑梦樵指出，这些造纸厂规模小、分布散、能耗高、污染重。当地大企业单线最大产能只有30万吨，小作坊只有几千吨、利润微薄，无力配备环保设施。一时间，造纸业给城市发展带来巨大的污染。
当时，富阳五百多家纸厂全部产能加在一起也只有620万吨，而国内龙头玖龙纸业产能就达到已达1255万吨。也就是说，富阳所有造纸企业加起来的产能尚不及玖龙纸业的一半。2004年，美国造纸产能全球第一，达到了8600万吨，但只有499家纸厂，可富阳一个县级市的纸厂数量就超过了美国纸厂的总数。
与规模小伴生的能耗高、污染重。从浙江全省来看，富阳造纸业贡献不到浙江省GDP的1%，能耗却超过了5%；吨纸废水排放量则是全省平均值的2.6倍。
元朝黄公望的《富春山居图》描绘即是富阳美景。可画中描绘的山水画卷今天却难以再现。富春江两岸的居民反应，最初许多小造纸污水直排入江，严重时江水发黑，两岸芦苇纷纷枯萎，河里鱼虾近乎绝迹。
更为紧要的是，富阳通过富春江与钱塘江相连，是下游300万杭州人的水源地，而数百家造纸厂分布在富春江两岸。历届官员不仅因造纸业的污染而减排压力巨大，甚至“做梦时都在担心数百万杭州人的饮水安全。”“今年，在杭州"两会"上，杭州政府工作报告中明确提出要在2013年底前减少造纸企业100家以上。虽然没有点明是富阳，但其实就是指富阳。”富阳市市长黄海峰说，这让他倍感压力。
在浙江省政府、杭州市政府的要求下，从2008年开始，富阳市先后对造纸业进行了5轮大整治，累计淘汰关停企业231家、生产线423条，削减实际产能371.2万吨，并先后投入23亿元，建成八一、春南、灵桥、春江、大源5座污水处理厂。
“红线”悖论
不过，要对占GDP四分之一的造纸业动刀，必然会使城市经济产生波动，对于地方政府来说，也是在忍痛割肉。“若非处于杭州市上游，或许富阳造纸业转型不会这么疾进。”富阳市经济贸易局一名官员如是说。
就拿正进行的第六轮整治来说，要求今年年底前淘汰3万吨及以下的纸厂。这样一个工厂年产值约两亿元、员工一二百人、银行贷款至少3000万元以上。
“如果一次性淘汰上百家企业，纸厂老板的损失、数万员工的安置、隐藏的金融风险、城市的经济下滑，富阳都无法消化。所以，政府决定分布实施——允许3万吨以上、5万吨以下的企业过渡生产到2015年。”上述官员透露，由于今年大量淘汰纸厂，但富阳工业增长10%的目标已注定无法达到。
面对富阳造纸业最大的政策风暴，大小企业反应不一。大企业的董事长们认为，淘汰落后不仅保护环境，还能制止相互压价、恶性竞争；小纸厂老板却认为，企业合法成立、达标排放，政府怎么能说关就关？国家只要求关停年产能1万吨以下的生产线，富阳为何要把3万吨的纸厂都关掉？
包括吴伟天在内许多活下来的纸厂老板最为担心的是，未来政策红线何时会再次提升？
政府淘汰产能总是以设定最低产能红线的方式。从2010年开始，当地政府几乎每年都会划定一个产能规模的“红线”，“红线”以下的要关停淘汰。这条生死红线成了企业拼命抓取的救命绳，为了一时生存只好与政策红线展开“军备竞赛”。尽管企业也会上马环保设施，单个企业达了标，可富阳造纸产能和排污总量却越来越多。
老吴清楚地记得，2010年富阳要求淘汰以废纸为主要原料、单机审批年产5000吨及以下的板纸生产线；2011年这一数字提升到1万吨；2012年为1.5万吨；2013年为3万吨；2015年为5万吨……他的纸厂规模、产能不得不从5000吨提升到3万吨、6万吨。
春江工业园一位刚刚关停了纸厂的老板介绍道，他的纸厂产能3万吨，已于今年10月份关停。眼看着十多年的工厂被拆除，全家生计无着，只好建新厂接着干。
富阳对造纸业实行总量控制，新厂最低准入门槛为15万吨产能，他必须先从关停工厂手里购买产能指标。最终，他找到了两个刚刚关停工厂的老板合资，花3000多万元购买了8万吨产能指标，整个纸厂总投资3亿元。
“富阳众多纸厂的遭遇正是中国造纸业的一个缩影。”中国轻工业信息中心副主任、纸业战略专家郭永新则表示，单从产能来看，全国造纸业约20%是过剩的。可政府对于造纸业缺乏总体规划——目前造纸业污染物排放量占工业总排放的23%，到底这一数字要缩减到多少，对应的过剩产能要砍掉多少，都无明确的说法。
企业为了一时生存只好追加投资，但反过来又造成整个行业产能的进一步过剩。一旦企业扩产的速度赶不上政策标准，此前投入就会化为泡影，造成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。
郭永新指出，尽管淘汰过剩、关停落后是大势所趋，但是不是一定要用行政手段、以风暴式的方式进行值得思考。政府应该给企业提供一个长期、清晰、稳定的产业规划，帮助企业做出理智的判断——是升级，还是转产，以避免社会资本落入盲目投资的陷阱。
在已经出台的文件中，富阳市政府对于造纸业只规划到“2015年底控制在100家以内”。老吴不知道，这一红线在不久的将来会不会再次提升。
富阳市一位相关官员透露道，浙江省政府已经要求富阳在现有规划的基础上，继续加大淘汰整合造纸业的力度，目前富阳政府已经开过一次会议进行了商讨。但究竟保留多少产能、淘汰多少纸厂，目前未有定论。
